◎叶 风
文昌县文教镇西去几公里，地势平坦，周围辽广，有深山密林，丘陵荒原，长河清溪流淌，红树林郁郁苍苍。古代就有各族庶民在这里定居，形成村落相连，炊烟相望，鸡犬相闻的农村画卷。当地居民以务农为业，将低洼地垦成农田，种植谷物，荒坡地辟成园地，生产杂粮，还编织竹器和养猪为副业。过去，生产技术落后，水利不修，全靠“望天田”，农民生活困苦。
文昌谚语“救贫盼养猪，出路靠读书”。为着后代读书求出路，l910年文教地区创建宗儒高等小学。宗儒小学即是育才之所，还一度是革命堡垒，造就众多人才。本文特写的女杰，早期琼崖妇运领导人邢慧学烈士幼年就读宗儒小学，之后考入省立第六师范学校（琼台师专前身），这既是文昌人的骄傲，也是琼台人的光荣。
邢慧学父亲邢正纪，字天佩，清末生员，贯通经史，但命运不济，屡试不第。后出资捐官，授奉直大夫，出入有侍从，代步以轿马。明朝正统十三年，村中邢宥进士及第，为官廉正，与邱文庄、海忠介被誉为“琼州三贤，一鼎三足”。正纪官场应酬时，为炫耀自己，常自捧为邢宥后裔。正纪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娶四位妻妾。清朝学禁，女子不得上学，童年以乳名叫唤，出嫁后以村名称呼。正纪元配符氏，西坡村人，号称西坡婆，没有生男育女。妾符氏，吉水村人，世称吉水婆，也无儿女。二妾蔡氏，后良村人，众叫后良婆，生一男三女。男名邢保福，女叫妚六、妚七和冬梅。保福体弱多病，少年天逝。妚六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文教田堆村，妚七远嫁龙楼龙潭村。正纪再娶三妾陈氏，生一男，取名保禧，字祥光，例授中书科中书。清朝灭亡，正纪丢官归隐，家道中落。大革命时期，海南右派“清党”，正纪因冬梅参加革命受株连，带保禧迁居他地，隐姓埋名。叶落知归根。后经考证，已是耄耋老人的正纪在侄子邢保菁一家的陪伴下，又重归故里，修缮老宅。现寻到位于文昌市文教镇水吼村的慧学祖屋，因常有后人修缮、打扫，老宅原貌依稀可见。
邢慧学，原名邢冬梅，l904年生，文教镇水吼村人。冬梅天资聪颖，容貌秀丽，口齿伶俐。正纪因长男天逝，长次两女早嫁，幼儿尚小，格外疼爱冬梅，对她寄厚望。共和建立，女子剪辫放足，学禁解除，与男子一起上学。民初学制，初小四年，高小三年。冬梅九岁进宗儒小学，男生都二十岁上下，她是校内年纪最小的唯一女生。她接受能力强，勤奋好学，成绩优良，受老师喜爱和同学赞扬，年年升级，从不留班。
冬梅在校几年间，时值国家多难，袁世凯篡夺总统宝座又复辟称帝，护法战争失败，军阀割据，国将不国，民不聊生。宗儒几任校长林全卿、简禹锡、林树河、王亦民、林汉东和名师王一青、王绥福、王康定等人，分别是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上海复立大学、上海大学、上海艺专等院校毕业生，知识渊博，品德高尚。他们身处南疆，心怀故国，平日的教学和言谈，总流露哀国忧时的意念和革命思想。冬梅受其熏陶和影响，视野拓宽，意志坚强，萌发爱国观念。
1991年“五·四”运动，府海1600名中学生示威游行。18日，各县中学代表在琼崖中学成立“琼崖十三属学生联合会”，推选九名理事组成领导机构，各县中学设分会。20日，北京大学文昌籍学生郭钦光被杀害的噩耗传到海南，府城的全体中学生举行“郭钦光烈士追悼大会”，游行示威，宣传爱国，清查日货。文昌中学和全县十多所高等小学的学生共同举行“郭钦光烈士追悼大会”，游行示威和清查日货。邢慧学是年纪最小的稀有女生。她长于词令，演讲宣传深受群众的赞扬。琼崖学生联合会支援文昌学运，特派理事、纠察股长王文明和理长、宣传股长杨善集带领冯平、叶文龙等前往文昌活动。为配合宣传，组织琼剧团，排演革命的时装节目。王文明时年25岁，眉清目秀，学识渊博，说话富于魅力。邢冬梅听其演讲，不禁魂牵神往，以之为崇高偶像。
宗儒小学师生在文教地区进行反帝反封建活动，也上演时装琼剧配合革命宣传。邢冬梅时年l5岁，亭亭玉立，楚楚可人，她喜爱音乐，擅长演唱，排练琼剧节目，由她扮女旦，粉墨登场。当时琼剧女角，都是男扮女装，清一色的“梅兰芳”。邢冬梅原汁原味，扮演叛逆女角色，登台亮相，具有浓郁的真实性和新鲜感，吸引群众，收到良好的宣传效果。“五·四”运动的洗礼，对冬梅的革命意志，思想信仰，前途命运，影响深远。越明年，冬梅从宗儒小学毕业。
邢冬梅是反帝反封的革命战士，叛逆女性，封建势力却登堂入室向她宣战。像两位姐姐的婚姻一样，又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将冬梅嫁给文教宝典村林树任的儿子林鸿泮。林家是普通农户，鸿泮是地道的半文盲农民。此头婚事从求婚、定命、礼聘、选13、迎亲、上轿、过门、拜堂、进房的全过程，冬梅都吵吵闹闹，表示抗拒。出嫁后的第五天凌晨，冬梅趁其不备，只身出逃，并在桌上留下～纸“抗婚宣示”：“马归马，驴归驴；我还我，你还你。男心愿，女心除，不可能，成夫妇。”
回到家里，冬梅哭哭啼啼诉原委。正纪呵护冬梅，不忍女儿伤心落泪，不加责备和追究。林家上门讨媳妇，面对名门望族，“大夫门邸”，对方愿意退礼聘，就不敢惹事生非了。旧社会婚姻，结婚没有登记，离婚不经法庭，逃婚自由，按风俗惯例，行事不受法律约束。只是“新娘走路”成为大新闻，冬梅抗婚的那几句顺口溜更是人们茶余酒后的谈资。
1920年，琼崖中学改为省立第六师范。1923年，实施“壬戌学制”，附设初中班，解除学禁，招收女生。翌年，邢冬梅考读初中班。当年秋冬，驻琼军阀邓本殷自封为“高雷阳罗钦廉琼崖八属总指挥”，并为扩充军备与肥私囊，借口修建商埠、码头、铁路，兴办实业，开发矿产，竞以海南利权为抵押，向美国银团借款三千万元。消息走漏，琼崖学生联合会发动府城中学生二千人举行抗议活动。选派“六师”学生林茂、陈新劳、赵亦能、梁国光潜往香港，以“琼州农团”名义通电全国，揭露邓本殷的罪行。林茂是冬梅文教邻居，陈新劳是文昌老乡，邻居和老乡的壮举，冬梅深受鼓舞。学生与军阀对峙数月，还一度质问美国设在府城的“福音堂”代理人。学生的爱国行动得到全国人民的声援，军阀的美梦终于破灭。“秋后算账”，邓本殷下令通缉学运骨干。一场生死搏斗，书剑较量，冬梅身历其境，参与其事，视野拓宽，信念增强，为今后投身革命，具备了条件。
1926年元月，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十一、十二、十三师扬帆渡海，消灭邓本殷反动武装，平定海南。“琼崖行政委员会”成立，为海南最高行政机关，由第四军政治部代主任、共产党员张善铭当主席，革命风气高涨。大批共产党员随军回琼，组建“中共琼崖特别支部”，开展活动。“六师”是学运策源地，行政委员会和特别支部派委共产党员许侠夫、罗文淹、陈垂斌、陈公仁等到“六师"琼台春秋任教，从中组织党团和发展成员。学生郑景琛、魏宗国、韩托夫、陈祖宪、符国光、李泮标、苏汉亨等人党。邢冬梅、梁慧贞、钟慧英等同学参加共青团（CY），不久也转党。三月八日，中共“六师”支部成立，陈垂斌任书记，几位党员教师为支部委员。共青团“六师”支部也同时成立，罗文淹任书记，邢冬梅、梁慧贞、钟慧英、雷永业、冯爱媛、李如兰、陈秋若为支部成员。参加党团后，冬梅被组织分派到府海青年运动委员会任常务委员兼歌舞股长。时值国共合作，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共产党员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并可任职。谭平山和毛泽东时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和宣传部代部长。共产党员王文明也加入国民党，任第四军十二师政治部主任和党代表。革命军过琼后，王文明受命为国民党广东区委特派员、国民党琼崖各县党部指导员、国民党琼崖特委工人部委员。受母校的邀请，王文明回“六师”演讲，见到邢冬梅，阔别七年，却相见如故。冬梅时年22岁，政治立场坚定，思想觉悟敏感，做事勤快利落，受到王文明的器重，发动她以共产党员身份参加国民党，安排要职，开展活动。1926年4月，国民党文昌县党部成立，任命邢冬梅为妇女部长。她与中山女子学校校长吴冠群配合，以女生为骨干，开展妇女解放运动。她给女同学讲解妇女解放的道理，让其明白只有参加革命，才是妇女解放的唯一办法。组织女同学张贴标语，演讲宣传，演唱革命琼剧以教育群众，并将活动范围推广到乡镇村庄。冬梅一边读书，一边工作，奔波于文昌府城之间。后调离文昌回“六师”，曾任琼崖地委妇女运动工作负责人。革命读书两不误，任务繁重，时间宝贵，却增进了知识，丰富了经验，提高了能力。对党的培养，王文明垂青，铭感于怀，永不淡忘。
1927年“四·二二”，海南国民党右派“清党”，制造白色恐怖，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人士。事变前瞬间，琼崖地委书记王文明接到中共广东区委的指示，布置人员及时转移。时在“六师”任教的琼崖地委委员许侠夫、罗文淹受命回文昌，发动群众，保护当地党组织。邢冬梅随行，改名邢慧学，为以后进行革命活动的名字。许侠夫一行莅临文教地区文安乡，该地是邢慧学的故乡，革命军过琼时，成立共产党支部、共青团、农民协会、妇女协会、童子军团等革命团体。当地有密林深山，红树林地带，有广阔的活动空间，敌人不敢贸然进犯，革命组织不受破坏，仍然活动。许侠夫以亲戚为掩护，共产党员王绥礼为联络员，宗儒小学为据点，开展活动。邢慧学配合，任母校宗儒小学义务教员，兼教妇女夜校识字班，教唱革命歌曲，以及张贴标语和散发革命传单等。六月间，中共琼崖地方委员会在乐会县四区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将中国琼崖地委改为琼崖特委，许侠夫、罗文淹当选为特委委员，会后回文昌，在宗儒小学召开中共文昌第一次代表大会，成立县委，推选许侠夫为县委书记，罗文淹等为委员，县委先后设于文教、水北乡。当时许侠夫以宗儒小学教员身份进行革命活动，宗儒小学便成为文昌党委的活动基地和联络站。邢慧学参加文牍和宣传工作，受许侠夫的直接领导，为工作骨干。当年秋，邢慧学被调往乐会四区工作，任特委机关文秘，协助王文明处理公文要件。她对王文明的领导艺术，工作毅力，高度赞赏，仔细体察，并以之为学习榜样。
王文明丧偶多年，独自生活，且身患肺病，时好时发，每当戎马倥偬，或工作繁重，病情往往加重，根据地缺医少药，根治艰难。邢慧学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对王文明的日常生活，格外关怀和体贴。为着革命事业，两位孤身男女一起工作和生活，既向人民群众，公开点燃革命火种；男女双方，也私自点燃爱情火种。
9月底，特委书记杨善集在战斗中牺牲。11月上旬，由王文明主持在乐会县四区召开琼崖特别委员会第一次扩大会议。会议决定进一步开展武装暴动，实行土地革命，并建立苏维埃政权和革命根据地。会议选举王文明、罗文淹、陈垂斌为特委常委，由王文明任书记，委员冯平任琼崖工农革命军总司令。增选邢慧学为特委委员，兼任妇女委员会主任。
次年一月，王文明和邢慧学结婚，成为革命伉丽，终身伴侣。
此两年间，邢慧学历任国民党县党部妇女部长、中共琼崖地委妇女运动委员会负责入、中共琼崖特委妇女委员会主任、琼崖特委妇女委员会书记，成为琼崖妇女革命运动最早且最高的领导人。二十世纪初叶，海南妇女受政权、神权、族权、夫权和家法的层层束缚，以及“三从四德”、“女子无才就是德”、“男女受授不亲”等封建意识的荼毒，身处最底层，苦难深重。有压迫就会有反抗，压力越大，反抗力也越强。乐会四区和陵水县实行土地革命，成立苏维埃政府，邢慧学紧抓机遇，发动妇女协助扩军建政工作。经过斗恶霸，分田地，兴办妇女夜校，成立妇女协会等，妇联深入宣传，反复教育，广大妇女终于觉醒，自觉行动，发挥了“半边天”的作用。为贯彻广东省委的指示，扩大武装暴动和建立苏维埃政权，妇联发动广大妇女参军从政。琼崖二十三年红旗不倒，军政行列中，女公务人员之多，女战士之众，并成立举世闻名的娘子军特务连（今称红色娘子军），充分体现海南妇运工作的出色和业绩辉煌。邢慧学作为最先的带头人功不可没。
1928年6月，中共广东省委调派省委候补常委黄学增来海南主持工作，推行极“左”路线，准备全琼暴动，全面否定琼崖特委的工作，剥夺王文明的领导权，并将特委机关从乐会四区迁到府海，发动工人举行武装暴动。路线迥异，策略不同，在黄学增准备以暴力夺取城市的同时，王文明实行农村包围城市，以琼崖苏维埃主席的身份率领机关人员、士兵和家属挺进母瑞山，开辟新的革命根据地，摆脱了反“围剿"失败后乐会四区被包围的困境。邢慧学随行，时任苏维埃政府委员，负责领导妇女运动。半年之后，设在府海的琼崖特委机关彻底被破坏，党团书记和诸多干部同时罹难。形势逆转，王文明孤军作战，敌人调兵遣将重重包围母瑞山，并强迫山区居民并村迁离，五户联保，断绝山中物资粮食的供应，人员兵力的补给。处境艰难，革命队伍只能开荒生产以自救。王文明旧病复发，日渐严重，仍然坚持工作。村庄撤离，山中与外界隔绝，缺乏妇女群众，邢慧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英雄无用武之地”，妇运领导徒有空名，妇联机构形同虚设。
1930年1月17日，王文明病死母瑞山，时年36岁。三军失帅，悲痛欲绝。邢慧学丧夫，痛不忍生。此对患难夫妻，终身伴侣，从宣传革命而相识，经历11年时光，从情意相投而结合，仅有两年岁月。为人民群众，共同呕心沥血，为革命事业，全无私心杂念。理想愿望悠久长远，憧憬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幸福生活急促短渐，忙于革命宣传，作战沙场，建立政权。王文明死后，邢慧学接传革命火种，勇舞红缨斗敌顽。1932年春，极“左”路线横行，肃反扩大化，邢慧学首当其冲，是琼崖党政主要成员中受审查的对象之一。肃反运动一开始，邢慧学被隔离审查，最终受镇压，身丧荒山，骨埋草莽。邢慧学死时28岁，后来才昭雪平反，追认为烈士。斯人早逝，传奇可延续，文章难卒读，且诗日：“勇舞红缨斗敌顽，琼崖巾帼撼‘三山’。长怀烈士邢慧学，亦武亦文非等闲“。
（作者：琼台师范高等专科学校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