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通俗文艺》一九八一年第三期 杨鹏
九疑山麓，舜帝庙边，有一株奇异的杉树。看外表，它苍翠挺拔，亭亭玉立，和一般杉树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当你走近它的时候，就会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它既不像樟木那样香味强烈，也不像檀木那样香气浓郁，而是散发出一阵阵清醇的药香。更为 奇特的是，它的木质不像一般杉木那样的白中带黄，而是从根到梢，遍体鲜红，红得像血一样。
九疑山的老人们都说，这颗奇异的杉树，是‘膏药姑娘”变的。
“姑娘”姓许，名叫许香桂，世世代代住在九疑山里的许家村。她姐妹两人，姐姐名唤许月桂，自幼跟随江湖艺人，练习刀棍拳脚，四处流浪卖艺。二姑娘香桂从小跟随爹爹寻药觅草，熬炼膏药。父亲去世以后，她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只得仍以制药为生。她配制的膏药是祖传秘方，异香扑鼻，专治风湿麻木，跌打损伤膏药”远近闻名．香桂姑娘虽然年纪轻，但是熟知药性，熬炼有方，真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恰好了不少的无名肿毒，疑难杂症，都叫她“膏药姑娘”。
满清咸丰年间，洪秀全扯旗造反。大姑娘许月桂在广西卖艺，投靠了太平军，做了天德王洪大全的妻子，湖南天地会趁机举起了义旗，配合太平军，攻村破县，劫富济贫。受尽饥寒的老百姓争先入会，三湘五岭沸腾起来。
那一日，“膏药姑娘”正在山上挖草药。只听得远远地牛角号声呜呜响，一支人马开进了九疑山。这支人马与清军的打扮完全不同，人人长发披肩，个个红巾黄袍。为首的一员少年将军，身佩雕弓，腰挎宝剑，圆圆的脸胧像十五的月亮，好不威武英俊！少年将军不往左，不往右，带着队伍“嚓嚓嚓嚓”直朝许家村开去。“膏药姑娘”心中明白：这些人如果不是太平军，那肯定就是天地会。她已经晓得，姐姐在广西投了太平军，那这支队伍期莫非是姐姐派来的人马?于是就赶紧从山上抄小路，飞奔回村。
许桂香刚刚到家，少年将军的人马也到了村口。这时，村里的瑶汉老乡，纷纷出来围着观看。那些黑漆大门的人家，就赶紧关上了大门。
少年将军甩开大步，笔直走向村头飘着药香的茅草屋。姑娘急忙把脸胧庞像月亮一样的将军迎进屋里。
将军取出一封信，笑眯眯地交给姑娘。香桂拆丌一看，正是姐姐的笔迹。她飞快地把信看完，才知道眼前的英俊青年，正是姐夫洪大全的弟弟洪三蛟。这次，三蛟奉命来九疑山，化名焦三，发展天地会徒，联络广西天地会首领胡有禄，道县首领何贱苟，配合太平军，替天行道，剪除清妖。姐姐在信的末尾，还写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贤妹，如有情意，愚姐愿做红娘。”
读到这里，姑娘的脸顿时飞上两片红霞，不由偷偷地看了面前的焦三一眼。
那焦三坐在斑竹椅上，喝着姑娘刚泡的谷雨茶，笑眯眯地告许桂香：从现在起，她就是九疑山天地会的“二师兄”。三天后，和新参加的天地会弟兄一起，拜台放马．说完告辞出来，在鲁观洞扎下营盘．神坛就设在舜源峰上，
自从焦三来九疑，天地会发展很快，不上半年，会众超过三千。舜源峰上，竖起了一面大旗，旗上绣着“锁南王焦三”五个金线大字。好不威武！五百里九疑山，刀枪闪亮，鼓角相闻，闹得轰轰烈烈。
二师兄许香桂每天带领会众，收缴军械，练兵习武，开仓放粮。
特别叫百姓称颂的是，香桂虽然当了首领，还是没有丢掉她的祖传技艺，每天，她碾筛药物，亲掌火候，熬制大量香膏药，诊治会内兄弟，医治穷苦百姓，膏药姑娘”的美名，也就越传越远，越传越神，每天空闲下来，香桂姑娘就和“大师兄”焦三，一块儿坐在灯下，谈论义军战况，学习兵书战策，慢慢地，那两颗年轻的心呀，越谈越拢，越贴越近。她和焦三约定，等太平军打进湖南，迎接姐姐回九疑山，才高燃花烛，请这个“红娘”姐姐喝喜酒。
农民起义的烈火，烧得满清王朝焦头烂额。特别是“锁南王焦三”、“定南王胡有禄”、“普南王何贱苟”这三面大旗，像三把锋利的尖刀，呈品字形插在五岭山区，使大刽子手曾国藩寝食不安，急忙派大兵镇压。总兵官和春，把何贱苟围困在道县四眼桥，副将王鑫，进袭九疑山。
这一天，九疑山天地会收到一封插着三根鸡毛的急信，原来是何贱苟飞檄求救。焦三决定亲自带领三千弟兄驰援。香桂和焦三是第一次分手，两人当然有些依依不舍。可是增援友军刻不容缓，必须连夜动身，临行时，焦三一再叮嘱许香桂：九疑山虽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也不能轻敌大意，严防妖兵偷袭。他协助普南王杀败和春，回头再来收拾王鑫这狗男女。
香桂含着两汪眼泪，送走了出征的心上人，马上回到营寨召拢留守的弟兄，加固寨栅，增添岗哨，做好迎击妖兵的准备。
黄昏时候，天阴沉下来。十鲁观洞外面的路下，出现了一支人马。一色黄袍红巾，刀枪闪亮。许香桂正准备派人前去查问，只听得那伙人猛地发一声喊，一把扯下红头巾，露出盘在头上的辫子，洋枪洋炮一齐开火，朝鲁观洞包围过来。
原来是王鑫那个狡猾灼魔头，装扮成义军，向九疑山偷袭过来了。面临生死关头，善良的，香桂姑娘第一次开了杀戒，她急忙指挥弟兄们点燃火铳。
可是迟了，疯狂的妖兵已经杀到寨前。不等下令，弟兄们就挺起刀枪，向妖兵扑去。于是，一场恶战开始了！夜色中，只见红色的头巾和黑色的发辫交织在一起。刀枪碰击，火花乱进。不少妖兵在九疑山前丧了性命，天地会的弟兄也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香桂姑娘身挎药囊，手舞双刀，奋力砍杀。她的周围，躺满了妖兵的尸体。
杀呀，杀呀，弟兄们越来越少了，杀呀，杀呀，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怒火填胸，满脸绯红。双刀飞旋，就如一团雪球滚动。香桂正要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谁知王鑫那个狡猾的魔头，躲在一块黑黝黝的大石头后面，叭”地向她的手臂开了一枪。她扔下双刀，站立不稳，摇摇晃晃，一下子扑在一颗树桩下。身负重伤的香桂姑娘，落进了魔鬼的手里。
魔头狂笑着，叫妖兵把她五花大绑，关进舜帝庙的西厢房，准备明天开刀问斩。
香桂姑娘背靠红色的木柱，躺在潮湿的地上。她没有流泪，没有悲伤，睁着美丽的大眼睛，望着窗口射进的月光，不由柔肠百转。
她想，我为穷人打江山，这样轰轰烈烈地死去，也不枉为人一世。我虽血泅九疑，我那焦三会回来报仇的！
她想，湖南有天地会，广西有太平军，听说江北还有捻军到处都在扯旗造反，清妖清妖，你们等着吧，你们灭亡的日子不会太远的。
她想，死了不要紧，这些香膏药呢?别人家都不会熬制膏药，以后九疑百姓如有跌打损伤，得了无名肿毒，哪个给他香膏药呢?哎呀，这可是个大事，我不能眼看九疑山父老乡亲医无药呀！晓得妖兵来得这样快，我带几个姐妹学会熬制香就好了。舜帝呀，贤明的舜帝呀，你救救九疑百姓吧，只要香药流传下去，我就是死于贼手也含笑九泉了。
她想着想着，慢慢合上了眼睛。忽然间，只觉得一阵香风处，朦朦胧胧看见前面站着一个人，这人头戴平天冠，身穿赭袍，慈眉善眼，长髯飘飘，和大殿上的神像一模一样。啊，这是舜帝吗?她挣扎着站起，上前单膝跪在舜帝面前，低声叫道：
“舜帝呀舜帝，你显灵是来救我的吧?我多想逃出去哟。”
会我那脸胧像月亮一样的焦三，去会我武艺超群的月桂姐姐，我还要与他们一起，打天下，救百姓呢！”
舜帝默不作声，把袍袖一拂，只听得“咔嚓”一声，小窗下的窗棂齐刷刷断成两截，舜帝手指窗口，示意姑娘逃走。
香桂姑娘好不高兴，她忍住伤痛，将身一纵，跃上窗台，正欲逃走。突然，她抬头一看，只见岭上岭下，妖兵的灯火闪闪鬼影幢幢。她猛地想起，这样逃走不行！姑娘返身跃下窗台，扑到舜帝身旁，急切地说道：
“仁慈的舜帝呀，你的善意我结草衔环，也难报答。只是我不能逃走，我是这里的二师兄，妖兵要抓要杀的就是我呀。杀了我魔鬼们就回去报功请赏去了。若是我逃走了，魔头一定会搜山、杀人，血洗九疑山，那百姓可就遭殃啦。贤明的舜帝呵，你若是可怜九疑百姓的话，就把这香膏药带给父老乡亲吧，切莫让它落到妖兵手里．”
说着，姑娘从身上取下药囊，捧在手里，单膝跪下，颤巍巍呈送到舜帝面前。
舜帝手捋长髯不断点头。只见他将长须一抛，大袖向窗外一甩，姑娘手中的药囊，已无影无踪。香桂眨眨眼睛，仔细一看，穿着黄袍的舜帝也不见了。她急得睁大眼睛，向窗外看去，在朦胧的月光中，只见那只拒病灭灾的锦绣药囊，已经高高地挂在庙外的一棵大杉树下。姑娘滴着泪珠的眼角露出了笑意，慢慢坐在稻草堆上，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王鑫把九疑山的百姓赶到舜帝庙前，观看行刑。这时候，乌云压顶，冷风凄凄。清兵从庙里押出“膏药姑娘”，绑在庙外的大杉树下，树杆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到了午时三刻，刽子手刷地从树上拔出了杀人刀。乡亲们都用双手捂住双眼，不敢看这惨烈的场面。
就在这时，猛地卷起一阵狂风，一道白森森的闪电，从半空中劈将下未，射得人睁不开眼睛，把个行刑的刽子手打翻在地。紧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这棵大杉树陡地分开，“膏药姑娘”纵身一跳，跳了进去。大杉树“叭”地一声重新合拢，毫无痕迹！
这时候，狂风怒吼，大雨倾盆。王鑫眼见这主事跷蹊，心想一定是在这里杀人，亵渎了舜帝，神灵发怒了。就赶紧带着他那些虾兵蟹将，灭看尾巴逃走了。
风停云散，雨过天晴，这棵大杉树越发绿得可爱，锦绣药囊在枝头微微摇晃。乡亲们一下子涌了过来，用长竿取下药囊，珍藏起来，让它流传下去。人们围着大杉树，呼唤着，寻找着心爱的二师兄，可是姑娘在哪里呢?这时候，只闻到大杉树散发出一阵阵膏药的香味。再看那插钢刀的伤口边，慢慢地渗出一滴满鲜红的汁液。
哦，“药姑娘”还活着，我们善良的、勇敢的膏药姑娘”变成了血红的香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