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卫平
要在真事隐去了的《红楼梦》里,认清贾宝玉的真身,还少不了一番周折。
首先是贾宝玉出生时含在嘴上的,正面图式通灵宝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反面图式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的玉与宝玉之间到底是啥关系。
这块玉原本是女娲补天所弃的一块石头。红楼梦第一回中,石头觉僧道非世之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才,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恨自己无才补天的大石头,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
道人问僧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这段文字分明告诉我们两大要点:
一、绛珠草修成女体后,终日游于离恨天外,神瑛侍者并不在意于她,而是凡心偶炽,急着下凡造历幻缘。幻缘即人间世界,造历幻缘是要对人间世界做番改造。才有后来的阆苑仙葩的林黛玉枉凝眉,空流泪。
二、神瑛侍者到警幻仙子处挂号下凡在先,美玉夹带于风流冤孽之中去人世间在后。所以神瑛侍者既不可能是那块美玉的化身,也不可能得到那块美玉含在口中去人间。
那凡心偶炽,急着下凡造历幻缘神瑛侍者是谁呢?这位神瑛侍者是秦氏,秦可卿的前生,宋神宗和宋英宗身旁推行变法的法家代表人物王安石。
在《红楼梦》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是 秦氏引宝玉至警幻仙子处。警幻仙子带宝玉来到房中,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这里的所谓“继业”,“正路”,不是要宝玉走儒家的经世之道,而是警醒宝玉老庄思想,及早发挥补天济世之才,利物济人之德。众仙子认不得宝玉的生魂,正是因为宝玉不是她们熟悉的神瑛侍者。警幻仙子也只字未提及神瑛侍者。可见众仙子只认得绛珠仙子黛玉和神瑛侍者可卿两人!
贾宝玉的前生不是赤霞宫中的神瑛侍者那又是谁呢?贾宝玉的前生就是那块石头吗?不对,那块宝玉只是贾宝玉丢不得的魂!
《红楼梦》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贾宝玉整好妆来见黛玉,两人都觉得面熟。而眼前这位宝玉”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黛玉问宝钗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这里的所谓心病,就是二人都是一干风流冤孽中人,都是来造劫历世的,一个宋江一个李逵。
说贾宝玉不是神瑛侍者,而是李逵的化身,妥妥的脚注是宝玉在大观园石港处立的“蓼汀花溆”四字,与《水浒传》中宋江与李逵神聚蓼儿洼正相呼应。
李逵本是黑脸的天杀星,专管杀那些天要杀的坏人的。宋江写反诗被抓,是李逵带人劫法场相救。李逵一生对宋江言听计从,唯独反对宋江接受朝廷招安。在朝廷派人来招安后,李逵不仅撕毁了命令,还臭骂了宋江一顿,但是宋江依旧接受了招安。李逵在喝了宋江暗下的毒酒之后,哭着对宋江说:“算了,活着服侍哥哥,死了之后也去做哥哥手下的小鬼吧”李逵自始自终的忠义,真是让人唏嘘。同时,李逵和宝玉,一个黑来一个白,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具有纯洁无暇的造反精神与坚定的革命性。
警幻仙子说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所谓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是指宝玉是古今天下第一个对真理最痴迷,对革命信念最坚定的人。正如崔耀华先生所说的,宝玉的淫,宝玉和秦可卿的男女之事,实则是表现宝玉的“社会责任性、使命性、献身精神和进取性”。“每当有人把宝玉打得吃不消的时候,就喊‘姐姐妹妹’来解痛,这也是宝玉的最大革命性之处。就如同‘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等对真理的呼喊之声。” 宝玉“蜜蜂儿”般在百花丛中无事忙,爱弄花儿、爱弄粉儿,就是在新生事物中传播真理。宝玉爱吃人嘴上的胭脂,爱红,正是宝玉执着于传播真理的纯洁的社会责任性,革命性的“正看”。
儒家思想自汉武帝以来就成为中国2千多年来的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而通灵宝玉的灵,即宝玉的真理性,革命性则是基于老庄哲学思想,反对封建的儒家礼教,追求桃花源式的理想世界。宝玉与历史上老庄人物是”异地而同之人“。
宝玉思想的形成既有外在的原因:僧道仙人的启蒙、秦氏的指引、警幻仙子的教化,也有内在的因素:宝钗占了个宝字,黛玉占了个玉字,两个人合在一起正好是”宝玉“。崔耀华先生认为,从”两赋论“而言,黛玉代表了儒家性质的一面,宝钗代表了法家性质的一面。儒法相搏必生老庄,儒法两面构成了宝玉这个老庄人物。
黛玉与宝玉的缘,是她俩同是一干风流冤家,一个宋江,一个一个李逵,那宝钗前生又该是何人呢?
《红楼梦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得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宝玉回来躺在床上很不开心,袭人笑道:“她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前,遂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词曰: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次日宝钗看宝玉的词和那偈语,又对黛玉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宝钗喜欢《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而且对其中评说鲁智深的一曲《寄生草》信手拈来,特意教与宝玉,宝玉听后竟禅悟了。可见宝钗也就是一干风流冤家中人鲁智深了。李逵和鲁智深都是“赤条条来去来去无牵挂”的人儿。
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宝玉还说“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比阿弥陀佛、元始天尊还尊荣无对的。”。大观园中美丽的海棠叫“女儿棠”。 女儿是真善美的化身,是真理的化身,是美好的新生事物的象征,也是向旧的黑恶势力英勇斗争的革命战士。女儿如花,宝玉是花主,花王,是革命家。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那回起诗社,众人商议免去姐妹叔嫂之俗称,取雅号。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回,麝月掣得花签道:“开到酴醿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借此点出该日实为饯春之日,芒种节,宝玉乃送花饯春的花王也。芙蓉者,黛玉也;牡丹者,宝钗也;海棠者,湘云也;杏花者,探春也;老梅者,李纨也;酴醿者,麝月也;并蒂花者,香菱也;桃花者,袭人也…这么些花皆与宝玉相关,故脂批有云“宝玉系诸艳之贯”。
黛玉葬花,葬了两次,宝玉都在场。第一次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第二次在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那回宝玉收拾了落花,直奔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听闻到黛玉哭吟《葬花吟》。
宝玉还独自葬了一回花。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回中,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香菱的夫妻惠与宝玉自己手中的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
脂批“费如许工夫,修造一座大观园,原来却只为一个葬花冢”;脂另批曰“《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
大观园本是女儿们的乐园,在以王夫人为代表的旧恶势力的摧残下,众女儿如落红委地,大观园成女儿花冢,而贾宝玉正是那葬花之人!
那鲜花丛中酿就百花蜜的蜂儿是宝玉;
那被落花拂了一身还满的是宝玉;
那亲尝“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是宝玉;
那亲见三春景尽、百卉凋残的是宝玉。
那含悲吟哦《姽婳词》 《芙蓉女儿诔》的是宝玉!
在《红楼梦》一书中,我们随处可见,宝玉为女儿哭,为女儿笑,为女儿争,为女儿斗,为女儿吟,为女儿唱;成天为女儿奔走,为女儿忙。有着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簿册的警幻仙子独爱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是钟情于宝玉这位老庄代表人物所独有的博大圣洁的爱心,是钟情于宝玉那无怨无悔为女儿奋斗到底的无暇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