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仓升起的霞姑娘(上)——杨开慧生命的最后20天

板仓升起的霞姑娘——杨开慧生命的最后20天
——纪念杨开慧烈士牺牲90周年(上篇)

余艳

11月14日,是杨开慧牺牲90周年的日子。1930年11月14日,她在浏阳门外识字岭就义,年仅29岁。这一天,距她29岁的生日(11月6日),仅过8天。
引子
这是1930年10月24日午夜刚过的凌晨。
月黑风高,天如锅底般黑,稻田里飘着带血腥的风,惊飞的乌鸦在板仓的上空发出“嘎嘎、嘎嘎——”的惨叫。而从后山逼下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八十多名队员,分成八个组,枪都顶上了子弹,拿刀的也举过了头顶……来人是民团局长范觐溪的清泰乡铲共义勇队,他们避开大道,从后山的树林往下板仓逼近。
正朦胧入睡的杨开慧被几声夜鸟的惊飞闹醒。她紧觉地披衣下床,悄悄跑到前门,从门缝里一看,密密麻麻全是人影——我被敌人包围了。
很快,前门被撞开的声音,荷枪实弹的敌人一拥而入。当敌人在杂屋里看到杨开慧,她镇定自若地蹲在炭火旁,一堆即将燃尽的纸灰还残留着点点红光,辉映着一张青春的脸。她从容地拨弄被加速燃烧的最后的纸屑,见盆里一切都化为灰烬的那刻,她站起来……
“滚出去,我换衣服。”杨开慧呵斥着敌人,进入卧室关上门,边换衣服边盯着床后角,那里有她早些日子埋藏的秘密。那些不眠之夜记录的心曲,就安放在那墙洞里。亲人没发觉,敌人更不可能发现。
当晚,范觐熙他们没敢走,把杨开慧关在板仓的杨公庙,重兵把守。来抓杨开慧的人,每人得了三块光洋、三斤肉。当天晚上,他们就在福临铺大吃大喝了一顿,第二天才把杨开慧押到国民党长沙警备司令部。随即又转入长沙陆军监狱,押签上注明:
政治重犯,女共党杨开慧一名,附小孩一名,女工一名。
一.被捕入狱,大幕拉开
抓了杨开慧还要抓孙嫂和小岸英,这是国民党湖南省主席何键特别交代的。
何键对手下人吩咐显得很斯文:演戏不能只有主角没有配角。杨开慧是主角,顺便给她找两个配角一起来,这出戏才会好看。
这一决定是毛泽东率兵二次攻打长沙撤离后,何键咬牙切齿定下的。
跟毛泽东的红军部队打了几次交道之后,何键明白,要想一举消灭毛泽东的部队已是越来越难。那个人的部队就像变魔术似的越打越多,他知道,要想正面对付毛泽东,凭他一己之力是力不从心了。虽然,他何键的兵力远甚于毛泽东,问题是毛泽东不会乖乖地等着他来打,上次清剿井冈山就是教训。那次清剿井冈山,除了抓住了朱德老婆伍若兰,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在蒋委员长面前说得响的战绩。
想着朱德的老婆伍若兰悬挂天心阁城楼上的头颅,何键自然想到毛泽东老婆杨开慧。
其实何键从来就没有淡忘那个还在长沙周边的女人杨开慧。杨开慧的一举一动始终都在他手下的监控之中。他之所以没有轻易动那个女人,是还不到火候。何键明白,想要拿一个杨开慧来要挟毛泽东,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太知道,像毛泽东那样聪明的男人,不会只要美人不要江山。
然而,现在的情形非比从前,何键突然想在毛泽东的女人身上作点文章了。那个让他颜面丢尽的毛泽东,他何键要是不能一礼还一拜,他就不是何键。既然毛泽东把他何键搞得有气不能出,不要说动毛泽东的女人,就是挖毛泽东的祖坟,他何键也做得出。
何键牙一咬,动手。这次抓毛泽东的女人,要挟不了你毛泽东,让你也出出丑,也算出出憋了太久的我这口恶气。
何键手下的得力干将、有杀人魔王之称的李琼带着几个训练有素的密探,不几日去了板仓。
到板仓后,李琼才切实感觉到,抓杨开慧也并非简单,这个女人东躲西藏,还有众乡亲掩护,神出鬼没的,李琼差点没把那个范觐熙撤职。但是,杨开慧带一小儿出走,把老大、老二丢在家里,应该逃不远。即使逃远了,也会隔三差五回来看孩子,这是女人的本性。这天,他看到杨开慧家的烟囱清早冒烟,与往常他们观察的不一样,派人装着前去讨水喝,与杨开慧撞了个正着。于是,前后左右的道口迅速封锁。再看铲共义勇队才30多人,不放心,又拐到西冲的仰山庙,把驻扎在那的清乡队召集起来,凑齐了80多人,这才放心前来,定下后半夜抓捕计划……
杨开慧被带到长沙警备司令部,再转押到长沙禁湾陆军监狱署,这里专门关押案情严重的政治犯。这天是1930年10月24日,正是小岸英的生日。在昏暗潮湿号子里的第一天,杨开慧默默地为儿子岸英过了八岁生日。
而这一天,何键穿着长衫,道貌岸然地在督办公署小礼堂举办庆功舞会。
“诸位,诸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毛泽东的妻子杨氏、共党要犯杨开慧,已被拿获!”舞会上响起一阵阵掌声。当场还有城乡的地主土豪劣绅在一旁吆喝,“除掉杨开慧,灭了毛泽东,我们才有宁日……”
一旁的国民党湖南省的政客全在显现他们的高兴:“捉了杨开慧,不但破获共产党的组织机关,还进一步掌握毛泽东的行踪,一举两得啊。”
“何止是两得?抓了杨开慧、打击毛泽东,我们何督军立了一大功,蒋委员长能不论功行赏?他呀,升官发财的时候到了……”
惶恐惊吓中的孩子在开慧的怀里睡了,囚牢中的第一个夜晚,杨开慧一直望着小窗外的月色。自以为可以坦荡面对这一天的她,却忧心忡忡、夜不能眠。把孙嫂和儿子捎带进来,是杨开慧始料未及的。她知道,敌人既然把孙嫂和小岸英抓进来,就一定有他们的用意和阴谋。敌人会借此玩什么花样?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最难过的一关将是敌人借儿子和孙嫂做文章。
第二天,李琼叫人把提审的地方布置得很雅致甚至很温馨。这种环境跟杨开慧坐的大牢相比,自然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李琼当然是希望杨开慧在天堂和地狱之间,产生一步之遥的感觉。
“此次,我们请你来,不为别的,只要你来对几句话,完了就送你回去。”李琼无非说要她交出三县边界中共党员名单。地下党在哪里?有些什么人?丈夫毛泽东在哪里?
杨开慧心里就有了底,又顿生几许骄傲,说:“他在哪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围剿我苏区,在哪里打了败仗,损兵折将,毛泽东便在哪里。我从你们的《国民日报》上还看了些好东西,知道他领导了秋收起义,知道他上了井冈山,又知道他指挥红军,杀得湘赣军阀丢盔弃甲……你放心,我们是夫妻,是战友,是上下级,怎会没联系?我们的心连着心,心灵相通不要渠道就联系上了。可是,这是我们夫妻的秘密,会告诉你吗?”
“住口!”李琼刚一出口又缓了缓,强压着火气,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你也够护着毛泽东的,女人从一而终,倒也是该守的妇道。只是有个问题我不明白,想必你也听说了,你那个亲爱的毛泽东先生,在井冈山已经有新人了。这个时候,你还要从一而终,你觉得值吗?”
李琼说完,把一叠资料丢到杨开慧面前:“你看看吧,你想从一而终的那个毛先生,好像并不稀罕你的从一而终,你看看这些资料就明白。我得说,你是个好女人,可是你这个好女人,别人不看好呀。你说,人家都没把你当回事,你又何苦要把人家当回事?”
杨开慧一时哑然。她很想说点什么,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有那么一刻,杨开慧真想把那叠资料拿过来看,但她忍住了。她明白,这个时候,她得镇定,表面更不能乱。
李琼又突然一笑:“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我相信,下次我们见面时,杨先生已经茅塞顿开了。”李琼说完就走了。
杨开慧的眼睛在李琼转身的那一刻就忍不住看了看那叠资料。资料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好像比从前瘦多了,杨开慧心中一阵酸楚。
此时陪在一旁的狱警不耐烦地催了一声:“走吧,要看回去慢慢看,还可以一边看一边想。”狱警的话让杨开慧警醒过来,她知道,她在敌人面前失态了。
杨开慧把目光从那张照片上收回来,大步走了出去。
回到大牢中的杨开慧表面上看跟平常没有两样,但细心的孙嫂还是看出了杨开慧的异样。她问:你的脸色好吓人,他们对你干什么了?
杨开慧哀婉一笑,什么都不说。孙嫂就不再问了。长时间的默契相处,孙嫂知道这个时候不必再多问一句。
看着开慧倒头睡下,孙嫂明白,开慧肯定没有真睡。果然,一会儿就听见杨开慧的口中细如秋虫般的呢喃:
堆来枕上愁何状……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吐着说着,两滴清泪从杨开慧眼中无声滚出……
孙嫂心里就酸就痛。开慧肯定有事,还肯定跟她家先生有关。会是什么事呢?想着开慧在家常写这写那,那都是想先生写的,怎么没听她说放哪儿?
三天后,陆军监狱署昏暗的审讯室,李琼第二次提审杨开慧。
开慧这天穿的一件灰底带红格旗袍,梳着短发。她拖着脚链,牵着岸英,从容地一步步迈进审讯室。
“怎么样,想清楚没有?上次给你留下的话题,想必有答案了?”
杨开慧想都没想,脱口说:“我的答案就是,让我跟毛泽东脱离,别痴心妄想!”
“好,你硬,你强……我看你什么都不说……来人——”
李琼一个手势加一句长吼,从阴森森的边门里,冲出4个如狼似虎的彪汉,扳倒杨开慧,只在瞬间就将她绑在长凳上。一根根像钢针似的长竹签,从她的指甲盖内插进去,顷刻间,开慧就痛昏过去了。
8岁的岸英见状哭得撕心裂肺,被两个牢狱抓着,突然,他挣脱束缚,一头扑在妈妈的身上……
好一会儿,开慧被一桶凉水浇醒,她睁开眼,看着身边的儿子,大声说:“岸英,不哭!”小岸英从血水中爬起来,挺身站直强忍住抽泣,用紧握的小拳头擦去眼泪,望着坏人举起的竹签,还有竹签上那斑斑血迹,两眼喷着怒火,肚里憋满了仇恨,嘴里直喘着粗气。
这时,李琼走过来,扭过岸英的头,细声问:“伢子,你爸爸在哪里?”
“不知道!”
“你撒谎!”
“你才撒谎!”岸英学妈妈勇敢和坚强,毫不畏惧。
李琼没见过8岁的孩子这样的,很沮丧却又生一计,蹲下来“和蔼”地看着岸英说:“有人看见你爸爸毛泽东从后门回家,还给你们带了糖,陪你们玩……”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你们打我妈妈,你们是坏人,是强盗!”
李琼横眉竖眼气歪了脸,“噌——”地站起来,几步又跨过去,把穿着长靴的脚踏在开慧躺着的长凳上,“杨开慧,毛泽东在哪里?你说不说!”
开慧松开紧闭的嘴唇,一口鲜血涌上喉咙,“呸!”她把那口血喷吐在李琼脸上。李琼气得大叫:“上刑,上刑!”岸英尖锐地哭声扑向妈妈。但马上,小岸英被拖出行刑室。
行刑室里皮鞭声、木棍捶打声、泼冷水声和穷凶极恶李琼的吼声:“我就不信撬不开你的嘴,给我往死里打!”
开慧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李琼夺过打手的皮鞭,用它撑起开慧的头,咬牙切齿地说:“后面可真上大刑了,就你这娇弱的身子,受不了的。说了吧,你一个女人,这可不是简单的皮肉之苦。”
开慧无力说话。李琼再吼:“说,毛泽东在哪里——”这时的开慧使出全力喃喃吐字:“毛泽东……他在我……心里……”
“动——大——刑!”李琼歇斯底里……
二.花样几出的多轮劝降
大刑之后的杨开慧,身体极其虚弱,李琼多日没有提审她。杨开慧看着身边的儿子和孙嫂,在心里慌着。
这天一大早,孙嫂和儿子都被带走了,杨开慧的心一下便提到嗓子眼。那种纠结之后的煎熬到了眼前,她不知道,那一分一秒是怎么过的。
总算盼到两人回来。岸英一进牢门就扑到妈妈怀里哭,显然是被吓的。孙嫂失魂落魄的样子,身上有伤,却一直愧疚着落泪。杨开慧一看就猜出了八九分。
果然如开慧所想,敌人威逼孙嫂,棍棒皮鞭她都眼不眨、声不吭,还说“穷人骨头贱,怕饿不怕疼”。敌人迅速接招:“你不怕肉疼,会怕心疼。你说我猜对了吗?”话未落地,隔壁传来小岸英的一声惨叫。
孙嫂的脸色霎时就变了,破口大骂敌人是没有人性的畜生、丧尽天良的禽兽。可还没骂够,又是小岸英更长一声惨叫。孙嫂就瘫在地上,呜呜地哭开了,哭着求着,当敌人倒数着要开打小岸英的数字:“五、四、三、二”,无奈绝望中的她朝天嚎叫一声——
“……我……说……我说……”
孙嫂向开慧哭诉着说完,就连连说:“我叛变了,我对不住你,开慧,也对不住先生,对不住你们共产党。”
杨开慧看着儿子被拧肿了的耳朵心疼不已,又看看孙嫂还不算太重的伤,哭笑不得:“孙嫂,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好不好?你叛变?你还能叛什么变?”孙嫂急急地说,“我真的说了,可能都是你们的秘密……”
杨开慧知道,那个传信的交通站罗家铺子早被敌人破坏了,说了等于没说;去过家里的共产党,郑家奕牺牲了,廖配秋也躲避出逃了,都不是敌人想要的……但是,孙嫂一五一十说刑讯室里的事,让杨开慧眉头越拧越紧:敌人对孙嫂和儿子的动作,其实,仅仅是一次针对她的预演。她甚至明显感觉到,敌人是想借孙嫂和儿子提醒她,她将要面对的难关远远不止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杨开慧的确猜对了。李琼之所以不急于再提审杨开慧,就是想在提审前把功课做足。
李琼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案子,何键那番话老在他耳边响:
长沙18位著名人士要求公开释放杨开慧;板仓一来就是几十个,两次来省里集体担保;南京、北京、上海,天天电报电话地压我。你们不知道的,还有教育部的一些名流,包括农垦部长、我家老爷子的挚友、杨昌济留日同学易培基老先生,电话直接打到我桌上,几乎是命令,要我尽快释放杨开慧……我他妈的都快被这些狗屁名流逼疯了,抓人容易放人难啦。不敢杀这个杨开慧,她还死不知趣,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就是抱着那个毛泽东不放,一心奔死去哦。哎呦呦,弄得老子吃不好睡不安呀。
于是,何键特别交代:李处长,有句话我想提前告诉你,那个女人要是让我很扫兴,你也会让我很扫兴;那个女人要是让我很高兴,你也会让我很高兴——动点脑子,动武不行,攻心……
李琼何尝不想让杨开慧就范,可他对女共产党员有种天生的害怕。在他的审讯经历中,他见过不止一个男共产党员在他的刑讯室里乖乖就范,但却未见一个女共产党员在他的严刑拷打下投降。他的手下曾经审过一个叫郑家奕的女共产党员,最后被折腾得两腿被打断、两手被抽筋、全身没一寸完肤,可她就是不供出她的同伙。
这曾经让李琼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疑惑与迷惘:女共产党员到底是些什么人?在那些看似柔弱的女人身上,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意志与力量,可以支撑她抗住那些人间酷刑,甚至,承受对女性尊严的践踏与污辱。他记得,严刑过后,那个郑家奕已被折磨成一团立不起来的软肉。有那么一刻,李琼心中甚至生出一中难以言状的恻隐和敬意——因为,这让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忠贞与高贵。如果丢开敌对立场,他愿意这样的女人成为他们家庭中任何一个角色,并为此感到骄傲。行刑前,行刑队把瘫成一团的郑家奕用箩筐抬到刑场。那个箩筐是个新箩筐,是李琼特别交代买的。当时的李琼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矫情:非要特别给那个女人买一个新箩筐?
从那以后,女共产党员不叛变的现象就成了他难以放下的研究课题。那种研究兴趣绝非仅仅缘于职业的需要,还缘于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某种情结。
暂时没有再受刑的杨开慧自然不会因为没有受刑而感到庆幸。恰恰相反,对意料中的那一坎迟迟未来,让杨开慧生出某种难以言状的烦躁。她曾刺向李琼那番锥子样的犀利之词,其实就是想激怒他来得干脆点。
这种貌似不合情理的想法,正合当时杨开慧的某种心态。
在耳闻目睹那么多同志的惨死之后,杨开慧对自己曾经的东躲西藏已产生了难以言状的厌恶,甚至是羞耻。特别是自己的两位好友,向警予与郑家奕在牺牲之前所受的折磨,无疑对杨开慧产生了极度的刺激。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做她们的朋友和同志;她甚至觉得,有一天在另一个世界与她们相见时,她将无颜面对亲爱的战友。而现在,同样的考验来到了她的面前,她要让人看见,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共产党员。对即将到来的严刑拷打,杨开慧不但毫无半点畏惧感,甚至还充满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迎接感和自罚欲。在这一点上,极度自尊的杨开慧与追求完美的杨开慧完完全全统一在了对信仰的忠贞上。
但是,李琼好像并不急于对杨开慧再动刑。他已经两次武力征服不了这个女人,就知道,他已经不适合降这个人。于是,他把再劝降的希望放在了要求探监的人身上。
在那些纷纷要求探监的人中,李琼瞄准了两个人。一个是李淑一,一个是王春和。不能不说李琼挑选的劝降人选用心良苦:李淑一作为杨开慧的发小和闺蜜,肯定在难舍中千方百计劝杨开慧回头,再引动心中一些莫名的感慨,李琼想要的变化没准就有了。
至于那个王家大公子,李琼原来并不知道他跟杨开慧有什么瓜葛。李琼问他为什么想看杨开慧?没想到那个王家大公子竟毫不掩饰地说,他很喜欢杨开慧。李琼一听,差点笑出声来:哪里送来的这么个宝贝?这位衣冠楚楚英俊儒雅的大家公子,不知能否唤起杨开慧心中的某种追怀甚至追悔?
首先跟杨开慧见面的是李淑一。她自然不是李琼希望的那种说客,但她想劝杨开慧走出牢狱是真的……
开慧被铺以后,地下党派“同济布庄”的杨振湘护送向振熙老人去南京,找杨昌济的生前好友、社会贤达出面营救女儿开慧。向老夫人迈着一双小脚到南京,四处痛苦呼吁。章士钊总结上次营救杨开明失败的教训,与蔡元培商议,决定发动社会名流,打电报给何键,要求无罪释放杨开慧。章士钊年初曾经乘飞机到长沙,面见过何键。这次他把电话直接打到何键的手上,接着,一个庞大的援救队伍,电函一封封飞向何键的督办公署。
“督座,南京章士钊先生及国民政府教育部官员又打来急电。”副官刘立业报。
“老一套,不要念了。反正在国人心目中,我何某人早已是杀人魔王。叫李琼。”
杨开慧带到长沙,被敌人转换了三处监狱,二十天里五次提审受刑,最后关进设在司禁湾的长沙陆军监狱署。其实,何键抓着杨开慧,原本是要马上秘密处死的,杨开明事件是个教训。
半年多前的1929年底,杨开明武汉被捕转到长沙监狱,杨家上下派杨母向振熙找社会名流保释。但杨开明至死不写悔过书,最后还是壮烈牺牲……这回,杨开慧的名声更大,一批批的新闻记者、社会名流都插手关注。尤其是在国民党政府担任要职的章士钊、蔡元培等知名人士联合保释杨开慧,把何键搞得焦头烂额。
李琼马上到了,前几次痛骂教训都无济于事,何键这次斜眼盯过去,冷冰冰地:“到现在,啊,都制不服一个女人。省内及上海、北京,还有南京,那么多的知名人士,纷纷来人来电保释杨开慧,你又找不到她通匪谋反的证据,舆论压力全压我来了,要你们有什么用,把我架火上烤?再弄不出口供,自己下台!”
李琼耸拉个头,只差没瘫软在那儿。“该用的刑全上了,她身上早没一块好肉,再打就打死了。关键,这女人估计打死了也不会招。反正软的硬的都用尽了,不信,你换一个再狠的……”
“去,叫戚家和来。”何键突然说。
“叫戚家和?”李琼向来对这人深恶痛绝。
“软硬兼施,攻心为上。”何键看出李琼的鄙视。其实,他也不想用这个反水的小人,硬挺着是太需要一条权宜之策。
前些天,就是戚家和的提议,“让杨开慧交地下党名单,还不如逼她跟毛泽东断绝关系,这比杀了杨开慧更能瓦解地下党和动摇红军的军心。你想啊,毛泽东是三个孩子的家,儿子们不跟他姓,老婆离他而去,还有谁会跟着毛泽东走?毛泽东还怎能说得响、带得动?软刀子杀人,让毛泽东一口血牙生生地咽回肚子里……”
不愧是从他们阵营里出来的,了解共产党,就是能击中要害。何键当即采纳了这意见。也算是复杂问题简单化,把自己从高压的局势中缓解出来。
……
戚家和来了,一听说要他去说服杨开慧,本能地往后缩。“督座,杨开慧不比别个,恐怕家和无能,家和无知,家和实在奈何不得。”
“无知,还无能?嘿,戚先生客气了,戚先生有能,你是他们的同学、朋友嘛,同一个杨昌济教出的学生,有共同语言的,还是请戚先生去力争一番。”
何键居高临下,带刺的话蔑视着:“戚先生向来和政府合作很好,贵党的省委书记、特委书记、特派员,都是在戚先生的帮助下才落网的。这回,劝一个在押的囚犯,戚先生怎么反倒不肯出力呢?唔——”
何键的表情从鄙夷、规劝到威胁,戚家和忙退:“好……好的,家和去试试,去试试。”
灰暗的女牢里,狱卒第一次对开慧十分客气:“有人请你吃饭,叫你的保姆扶你去吧。”开慧和孙嫂都摸不着头脑,边走还边嘀咕着。
进到一个单间,里面很奢华,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开慧让孙嫂回去照看岸英,自己坐着等这个神秘人物。
“师妹——”开慧顺着声音扭身后看,“你……”她怎么都没想到是——戚家和。
戚家和殷勤备至地迎上来:“我来看你来了,来,来,喝杯酒压压惊。”看看开慧的脸色,戚家和详装笑脸说:“我们是看了报纸才知道的,大家推举我来看你,打通了好多关节才被允许进来。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想个万全之策,一定把你救出去!”
“万全之策?救我?你不是专做把热血青年送刑场的生意?今天要救我出去,只怕这笔生意会亏本哦。”开慧一脸的蔑视加嘲讽。
戚家和脸红一阵白一阵,还是厚着脸皮撑着:“师妹,我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唉,世道在变,人的思想也在不断变化的么。其实,我也是被逼无奈。浮生若梦,人生几何,谁都想活命啊。霞姑,我虽然和政府合作,可心里还惦念着过去的同志。”
“谁是你的同志?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你这个——叛徒!”
“骂吧,骂吧,准备要你骂的,骂完了大家轻松。”戚家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没那么便宜,戚家和,你欠下的血债,一定会用血来偿还!你——等着。”
开慧不依不饶,还一副凶神恶煞斩草除根的样子,戚家和开始没耐心:“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像你这样,如此年轻,不到三十岁就做陪葬品?你现在是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偏偏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不错,生命只有一次,你苟且偷生、卖友求荣是一次,共产党人为理想慷慨赴死也是一次!”
“如今,有许多人要保释你,都是因为杨老师。”
“住口!我父亲没有你这个学生!你没有资格叫他老师。”
“噢噢,都是看你父亲的情面哇。何督办答应,只要你简单的声明,和毛泽东脱离关系,对外面应付一下,就可以交差,便放你出去。”
“住口!让我和毛泽东脱离,与你出卖同志、出卖信仰有什么区别?我们夫妻好好的,不用你们干涉。”
开慧怒气冲冲的样子,把戚家和吓得直往后退。但马上又出杀手锏:“开慧呀,你们真的好好的?装糊涂吧?毛泽东可是有了新人……你还死心塌地哟。”
“放屁!捕风捉影,扭曲捏造。告诉你,我要求组织上派人照顾他,有错吗?借题发挥枉费心机。想污蔑也好、造谣也罢,杨开慧跟毛泽东永远——不离不弃!”
“开慧师妹,你不要不听忠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就是离婚吗?当今社会到处都是,别人离几次婚,还都是为些芝麻小事,你这可是保身家性命。这割头可不是割韭菜,割了还能再长。生命只有一次啊!你只要点点头,马上就能自由,带儿子和保姆回家安居乐业……哦,再等毛泽东也不迟嘛。”
“你就是靠这样欺骗、叛变,卖身求荣?呸,在我面前,永远行不通!”
老讲不通,戚家和急了:“哎……呦,你怎么就死脑筋呢?你也看了报纸,你也知道形势。蒋委员长马上要向井冈山朱毛红军发起第二次反围剿,动用中央军二十万。而毛泽东的红军,充其量就两万人,那不是鸡蛋碰石头?我断言,现在的毛泽东是到处躲、只顾逃,说不定这两天已被击毙,都难说……”
“戚家和!你这个畜生,你除了诅咒、除了叛变,就不会干一件好事。你……给我滚……”
“师妹,你聪明美丽,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搭上性命等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不值得啊……”
“滚——叛徒!走狗!滚——滚出去!”看戚家和还赖着,开慧使出全身力气,抓什么砸什么,盘碟碗筷砸得戚家和抱头就逃。边跑边说:“杨开慧,你会后悔的。杨开慧,你死去吧,死了活该!”
闹过后,屋里好一阵静。
一阵掌声让杨开慧扭头看到了——李淑一。
“打得好,开慧,这种人渣就该打!”
见面的宽松环境是李琼特意安排的。这天,一反一正的两个探监人也是他精心策划的。
此时此刻靠墙而坐的两个女人,似乎都觉得那些语言上的感慨已是多余甚至无聊,心疼流泪许久的李淑一咬咬牙对杨开慧说:“你只剩跟他断绝关系就能出去。”停了停,再强调:“……是带岸英出去和老母、孩子们团圆。你刚刚那话是对那叛徒说的?”
开慧摇摇头,否了。
李淑一怪怪的眼神看过去:“不脱离?不跟他脱离?你傻呀!我知道了,你不是出于什么革命大义,你是想用你对爱情的坚贞、对革命的坚定,用你如花的生命和承受生不如死的精神与肉体的痛苦折磨,让你的润之哥哥为你后悔一辈子,思念一辈子,痛苦一辈子。让他以后无论经历多少女人,都比不上他心中永远不死的女人——杨开慧。”
杨开慧笑笑:“如果,我不是个革命者,不是个共产党员,我可能会如你所想。可惜我偏偏就是。你是不是替他们当说客来的?那你告诉他们,你劝了,没用。”
“又不要你出卖组织和同志,你出去后也不愧对谁,这条退路不算难为你。何不就汤下面与井冈山的人脱离了,回家带孩子,或跟我教书去。特殊时期的退让,也是为了这个家呀。相反,几个孩子没了娘、没人管,毛泽东以后更会怪怨。”
“你哪里知道何键的用心?”杨开慧说,“我跟润之断绝关系,不是夫妻感情问题,是政治问题。我是个共产党员,我的一言一行绝不能有损我党的利益。”
“我不管那么多……开慧,别傻了,你想过没有,你这么走,可能会丢了三个孩子的前程……”
杨开慧突然附和说:“何止是这些,诀别挚爱,放弃儿子,丢了母亲……”
“还丢了如花似玉的好年华。”李淑一抢过话说:“母以子为贵啊,开慧,你把命留着,带好毛泽东三个儿子,无论怎样,都没人废掉你的位置!留着生命,才有后面的花好月圆。相反,没了命,一切都灰飞烟灭,哪有后续幸福可言?政治斗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战场上,血雨腥风,白骨遍地。这些,都不是我们女人能改变的,让男人们去争高下,你只管带好儿子等待将来,犯得着拿自己的生命去铺垫?”
“人心哪不是肉长的?我知道,生命的灯火一旦熄灭,一切物质和精神随之消亡。可是,我是妻子,要保存我志存高远的爱人;我的党员,当灾难来了我就当叛徒,至少是当逃兵,我还是人吗?你用这些言辞去跟向警予、郭亮、夏明翰他们说去,如果能唤回他们,我跟你走。你,能吗?”
仿佛是为刺醒执迷不悟的杨开慧,贯来宽厚的李淑一,被逼说出女人要有起码的自尊吧。
杨开慧这次不笑了。她说,“你错了。说到女人的自尊,我的眼睛比你更掺不得沙子。但我不能让我的敌人在我跟他的情感问题上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在他和他的部队被追得东奔西逃的时候,他怎么好,我就应该怎么高兴。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妻子,还因为我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同志。在共产党人艰苦卓绝的苦难岁月里,情感的哀哀怨怨悲悲戚戚不但是可笑的,也是可耻的。我要是在这个时候声明跟他断绝夫妻关系,那恰恰是我最大的不自尊。无论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作为一个革命者。”
李淑一还能说什么,一急一痛就剩默然流泪。这时的杨开慧反倒从另一个角度安慰她。
“还记得和森与警予吗?警予移情别恋之后,和森虽然也一时难以释怀,但是,当警予被捕之后,和森却是竭尽全力在营救她。为了救警予,和森甚至去恳求已经闹翻了的萧子昇。还有我那个前嫂子李一纯,跟和森好上后,一纯跟警予仍然是好朋友。在牢里的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他们。我曾经以为他们爱得有点随性,甚至爱得有点乱,现在我理解他们了。因为,对革命者而言,战友之情永远重于夫妻之情,重于男女之情。”
无论杨开慧说什么,好朋友总是难舍鲜活生命的转身消失。李淑一再次打起亲情牌:“孩子总是现实而不可回避的吧?润之临走时肯定反复交待要你带好他三个孩子。在无奈之下的退让,也是为了这个家。跟润之暂时解除一下关系不就是权宜之计?日后他也能理解。相反,几个孩子没了娘、没人管,毛泽东才会怪罪于你……都说人人心中有个天平,到你这里怎么就邪门了,整个一个歪倾斜,你那个什么理想信念,怎能压过你的孩子、青春、爱和未来。你还懂不懂平衡?”
可是,杨开慧的一番回答又让李淑一哑言了。
“我和润之你是知道的,我所有的特质他都有,我所有的梦想,都能通过他实现。他就是我的追求,就是我的未来,就是我实现理想的梦啊!即便我走了,我追求的事业还在,理想的爱人还在,未来的梦想还有人替我去实现。可如果保全自己的性命与润之脱离,背叛了爱情,也背叛了革命,其实就是背叛了自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淑一啊,你还是不全懂我的婚姻,我也不能当它是一般的婚姻。宁愿一死,我决不背叛我的理想、我的婚姻!”
“人都没了,你还有什么理想可言?脱离关系不只是换自由,那是换你三个孩子的前程。出去了,带着儿子再等毛泽东,怎么就不行?”
“不,我和润之是夫妻、更是战友,是生是死,都不能分开。哪怕小小的退让,都是信仰的背叛、情感的亵渎。你也别劝我了,今生今世,我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有十年心满意足的婚姻,有一段刻骨铭心、温润永远的生活,够了,足够了!一个女人,真正的爱,一瞬间都是永恒!我也无憾了,爱了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英雄!我们在一起,留下一段完美的爱,写下一个无瑕的故事,我不想、也不能给这完美的故事掺半点杂质、留一丝遗憾。”
其实,带着一种自信而来的李淑一啊,早被眼前的女人感动了。她也总算信服了:当年的毛泽东为什么没选择别人而选择眼前这个女人。那个男人是早看懂了,只有这个小女人一辈子能死心塌地跟定他,到死都不改变。
可是,李淑一到死也不明白,就这么个和自己差不多文静的知识女性怎会有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怎会有如此撼不动、攻不破的精神堡垒?再想想,她身上,有着父亲从小植入的强大思想基础,有着“五四”时期和毛泽东共同坚定的理想信仰。她向往社会改良,追求自由民主,崇尚众人平等。她的渴望毛泽东最了解,她的心和毛泽东靠得最近,两人的情操志趣也最相投。他们的爱情注定是高尚精神的契合,真挚情感的共鸣!即使生命将到达终点,她也会——
用鲜血浇注对理想的无私和忠诚;
用生命托起对丈夫的希望和信赖!
不,不!李淑一啊李淑一啊,你不能无功而返,不能放弃生命。正的不行斜着来。认真地看了看杨开慧,李淑一说话了:“开慧,你变了,你变得我不认识了。”
杨开慧说:“你不也变了吗?”
李淑一说:“是不是我也要像你一样,成为一个英勇的女共产党员,你就觉得我变好了?是不是希望我也跟你一样,被人抓进监狱,然后被人严刑拷打,然后被人押上刑场,然后喊几声共产党万岁,然后听见几声枪响,然后我的生命就像飞溅出来的血花一样,灿烂夺目艳丽无比?”
杨开慧摇摇头:“你错了,对社会责任的担当并不意味着非要做一个共产党员不可。你从前也不是共产党员,但那时候你支持直荀,把自己捆在丈夫的理想上,为他担忧、为革命祈祷、也为社会不停奔走的青春丽影是多么的迷人。但是今天,当然,把你想激将我出去,就无视中国共产党人为国家民族所做出的不懈努力与巨大牺牲。尤其刚才,你对他们还极尽嘲弄之能事。我想你可能忘了,今天的共产党人为之奋斗的事业,正是你少女时代青春之歌的延续。”
淑一默然。像是不愿再与开慧的目光对接,她仰首望着天花板,许久不说不动。
好半天,李淑一才说:“我是奔着激将你来的,我想把你激出这牢房,就是气也要把你气走,让三个孩子有个娘……现在看来是你要把我气走。行,我这就走。我走了。”
李淑一说完就起身离座,向门口走去。
可走到门边李淑一突然停住,转身奔过来抱住开慧,好半天才在她耳边说:“你是润之永远的爱人,也是我们大家永远的开慧。还告诉你,你给我做媒的婚姻,我没有后悔,更不会怪你……”说完,她走了。
可开慧笑了。但是,杨开慧不会知道,五年后,李淑一承受着比她还漫长的痛苦。她的丈夫柳直荀在洪湖苏区的左倾“肃反”运动中蒙冤被害……
值得李淑一欣慰的是,34岁的丈夫在1932年9月19日行刑前留下的两句话居然是:“请把我的问题搞清楚之后,再把我的死讯告诉我的妻子,告诉她我是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一九五七年,毛泽东一首《蝶恋花·答李淑一》让全国人民知道了杨开慧也知道了柳直荀。然而,苦苦探寻丈夫死因的李淑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才真正弄清楚,丈夫死于左倾路线执行者夏曦之手。这个中国共产党的开创者之一的共产党员值得她李淑一终身爱恋!而承受巨大痛苦、为夫苦苦昭雪五十年的李淑一,是不是受好友杨开慧的影响、坚贞而忠贞地跑着痛苦漫长的马拉松?
杨开慧到底是什么材质做成的,是李灿这段时间想得最多的。不是常规思维,不食人间烟火,还是不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女人?为了一个毛泽东,至于把宝贵的生命和孩子的生存、幸福全押上去?一次次地不降,一次次地酷刑哟,非要活活被打死才罢休?百思不得其解的她啊,越想越苦闷,想着想着,又开始反思自己来。
我这一生是舒适、安逸,没吃一点苦,没受一点难。相比开慧的现在,我是活在天堂。可是,怎么也觉得空、感觉淡。像白色的纸上没有色彩,像缺盐的菜里没有味香。精神上,开慧活出了辉煌,可同时,她把所有女人的罪都受了,她把起码的物质也亏空了。如果一个人不能占据所有的好,那,能不能中和些,至少不要磨难换辉煌,不要爱情换生命。
开门声,丈夫回来了,李灿飞也似地奔过去,一看丈夫的脸色,她就吓得不问不说。战战兢兢过一会儿还是问了:“开慧要执行了?”刘立业摇摇头,把一张剪裁报纸给太太看,上面有“共匪毛泽东被击毙”的消息。
李灿呆呆地看着,想着雪上加霜的开慧,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你呀,到底主攻哪个方向?你管毛泽东怎么样,你现在是全心全意救开慧,这个消息不是正让她断了念想——人都没有了,写个声明保不死,谁都会做——开慧有救了!”
李灿破涕为笑:“是啊,我这死脑筋,都被她搅糊涂了。是的,没了毛泽东,开慧就能一心一意活下来,孩子就有娘了……好,就去,就去跟开慧说。只是,我们轻松了,开慧绝望了——有点残酷!算了,为救她一命,为那三个孩子有个依靠,豁出去了。”
李灿借着丈夫是何键的秘书,不止一次去探监。拿过那张报纸,她就直往监狱赶。
可看到开慧,原本窃喜的心情变得吞吞吐吐。开慧敏感诧异,突然问:“你今天怎么啦?叫你做的衣服做好了吗?你早点拿给我,不合身还能改改。荷花粉、胭脂也不给我带来。”
李灿突然就泣不成声,摇摇头只说了一句:“开慧,撑住!”就递过那张简报。
“哇——”地一声凄惨的哭,杨开慧就倒在乱草堆上,痛苦地抽泣着。
“先生啊,好人哟,老天不公呀……”孙嫂明白了,痛哭流涕地哭诉着。
岸英开始还不知出什么事,李灿带来两条黑布条、白孝帕,孙嫂边给岸英头上臂上捆上边告诉他,岸英也“哇……”地一声哭开了。嘴里懂事地念叨着:“爸爸,爸爸呀;爸爸……爸爸……”再爬到开慧的怀里,母子俩抱头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开慧哭累了,也没力气了,就那么抱着岸英呆呆地坐着。孙嫂把水端到她嘴边,劝着说:“开慧啊,人都是个命哦,先生那么好一个人,这枪林弹雨的,子弹不长眼哦。三个孩子这下全靠你了,你可不能再有个好歹。要不,这几个孩子就造孽了。”
李灿及时接上孙嫂的话:“是啊,孙嫂说得对。开慧,你要挺住,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已经这样,把孩子养大,继承他未尽的事业。关键,我们得早点出去,一切从新开始。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才能完成润之未尽的事业。对,我们这就走,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小岸英呀,再待就憋坏了……”
开慧一副混沌的样子,仿佛说:谁说我能出去?
“哎呀,你傻呀,现在润之不在了。还跟一个死人结夫妻呀?写写写,叫签字就签字。”
“不!”李灿的话刚落音,开慧嘴里吐出的一个字,让李灿目瞪口呆。
三.接连受刑,宁死不屈
几轮劝降无果,让李琼对杨开慧的耐心几近丧失。这天,是杨开慧被抓进大牢的第七天,李琼第三次提审杨开慧,直接把她提到刑讯室。
刑讯室来了许多陌生人,杨开慧还是从来人中一眼认出了何键。
这个在报纸上看到过无数次的大军阀,装模作样正襟危坐。杨开慧一抹淡笑,出言就将军:“何主席今天好雅兴,是来参观,看你的手下怎么严刑拷打一个女共产党员?”
何键原地没动,摇摇头:“不,我没有这个雅兴。我是顺路经过此地,听说杨先生在此,就顺便进来见识一下。说句实话,以杨先生的才貌品性,我不想看见你走进刑讯室。”他说着说着就起身走到杨开慧的面前,像是语重心长地说:“太不值得了,你对毛泽东有意,可他对你无情,你又何苦?今天得见杨先生,我自认为你是个很有骨气很有自尊的名门之后。毛泽东另有新人,未必你还相信你们的夫妻情份?不要说你不信,换谁谁都不信。”
杨开慧笑笑:“何主席,你又在装模作样了。你我都明白,在此时此地,我们谁也没有兴趣讨论什么道德伦常夫妻情份。你需要的是我送你一把软刀子,你们自以为拿着这把软刀子就可以把毛泽东刺得浑身不自在,你们想错了。有一点,你们是永远理解不了的:革命伉俪,既是夫妻,又是战友。当两者相冲,夫妻轻于战友,战友重于夫妻。在革命者的心目中,革命利益高于一切。至于说,井冈山上他另有人照顾,我早就知道。我就跟你们说吧:不管他有没有新人,我此一生,只会钟情他一人。所以,我劝你们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们这点政治上的雕虫小技,只配哄哄三岁小孩。给我换一种花样吧,到了这里,我就没想舒舒服服去死……”
一个自称陶师长的板仓人赶紧上来为何键解围:“开慧哇,我们都是本乡本土的,我素来敬重怀中先生,我了解你,你要听规劝。你还年轻,上有老母,下有三儿,何必落草造反,还执迷不悟,有辱名儒家风啊。不要固执,不要认死理啦。”
开慧还是不言不理,陶师长又往深里说:“我们来前,何主席说了,现在保释你的人很多,毕竟是有名望的大家闺秀,跟个土匪草民毛泽东一条路走到黑,值得吗?又不为难你,就在报上登个启示,声明你们脱离夫妻关系,何主席说话算数,马上放你出去。不打不追问,恢复你的自由。”
开慧还是一言不发,理都不理。
陶师长以为大功告成,带着笑容跟何键对视了一个喜悦的眼神,再绕到开慧正面,说:“开慧,我叫人拿笔墨来?”
“呸!”杨开慧的突然开口,把在座的全镇住了。呆呆地听她说:“要我跟毛泽东脱离关系,办不到!我们是夫妻,是同志,是战友。我背叛毛泽东就是背叛革命,背叛从小到大的信仰!我不会当可耻的叛徒,落在你们手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是不会向敌人乞求自由的,你们别枉费心机了。”
杨开慧转身直视何键:“你可以这样对付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你可以要我的命,可你打不死我的信仰,更灭不了我们的党!不过,我劝你别太做绝了,你们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想给你们的蒋委员长扣上没有人性的‘光环’?你们都有妻子儿女,难道就丧尽天良、人性归兽?你们还算是男人、还算是人吗?禽兽,豺狼!然而,天下终究是人的天下,不会成禽兽的天堂……”
这下,何键像是彻底死心。一个手势,杨开慧就被拖到行刑室。不到半分钟,便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何键皱着眉头问李琼:“这是那个女人的叫声吗?”
李琼点点头。在一个女人面前的彻底失败,让何键恨之入骨、忍无可忍。他暴跳如雷、穷凶极恶:“毛泽东都死了,你还是他的人,绝不脱离?我要你成毛泽东的鬼,成他毛泽东的死夫人!”
这时,一声声惨叫开始渐听渐弱,何键突然说:“你的手下真不愧是侩子手啊,把一个女人整出这种抑扬顿挫的声音,那要多狠心才行啊。”
李琼回说:“他们都很敬业。据我所知,古今中外的酷刑没有他们不会用的。他们说,要是把他们所有掌握的酷刑搬出来,可以开一个中外酷刑展览馆。”
何键点点头:“辛苦了,这的确不是人干的活。可是,你有没有告诉他们,对这个女人要注意方法。让那些记者看到,别惹上麻烦……”
李琼点点头:“我已经吩咐过了,凡是衣服遮不着的地方,都不要动,怕记者拍照;凡是衣服遮得着的地方,他们爱怎么狠就怎么狠……”
一轮又一轮的严刑拷打,皮鞭、竹桠、碗口粗的木棍加水牢寒刑,把杨开慧折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死去活来。这天的杨开慧啊,昏迷后又浇醒,苏醒来又打昏。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待到她最后一次昏迷,一桶桶冷水从头到脚反复地浇,倒在血泊中的她也一动不动、昏迷不醒。打手们这才慌了,用力撬开她的牙齿,排出口腔里的积血。她,依然没醒……
牢门打开了,镣铐的拖地声,岸英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妈妈,妈妈……”孙嫂痛彻心扉的抽泣声,“开慧,开慧,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孩子叫你哪……”
女牢里,一个四方形小小窗口,透进一束惨淡的光。
开慧人事不省地昏迷着,破草席上,孙嫂想拉开慧的手,却看已肿成面包样的手,十指仍在滴血;想给她按人中、掐太阳穴,却发现头脸满处是伤,无从下手;身上更是被皮鞭抽得没一处好肉,裹着抽烂的衣服,露出条条伤痕。“开慧啊,这可咋办啊……”孙嫂两手颤抖着不知该干什么。好在,几个难友围上来,为遍体鳞伤的开慧轻轻擦拭着伤痕,慢慢地喂水、敷贴。
看到这里,毫无办法的孙嫂心疼得只知道哭。再抱过岸英,还是哭。小岸英也一直哭喊着妈妈,却怎么也唤不醒。
据同狱难友杨经武回忆,杨开慧那天受刑之后昏迷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夜很深,小岸英躺在妈妈和孙嫂中间,依偎着妈妈身上的伤痕睡着了,小脸上还留着未干的泪滴。我们都疼惜地看着这一幕……
这天,昏睡的杨开慧总算有了点动静,这动静是从她口中断断续续的呢喃细语: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孙嫂听懂了,昏昏睡睡的开慧这絮絮叨叨的东西,跟她家先生毛润之有关。
杨开慧真正被唤醒是儿子无意的背诗。昏迷中的杨开慧隐隐约约听见耳旁有人在念一首词。原来,是儿子小岸英正泪光盈盈地坐在身旁,泣不成声地在给她反复背诵那首生命中永远挥之不去的词句: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小岸英啊,哭了三天,嗓子哭哑了,人也哭累了,妈妈还是人事不省,小小心灵里多么绝望、多么无奈。妈妈平日最高兴的是听到他们兄弟背诗,背爸爸的写的诗。背好了妈妈就高兴,背完了妈妈就有奖。妈妈呀,我背给你听,我就背。不要奖励,我只要你醒过来,醒过来呀……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多熟悉的词句啊,这是杨开慧任何时候都能背的一首诗。此时此刻,从儿子口中涌出来,宛如天籁之音,唤醒了开慧沉睡三天、也许将永远沉睡过去的生命。
每每听到这首词,杨开慧的心里总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女人特有的骄傲。能写出这种壮美之词的男人该有何等高尚的情怀,何等高远的境界啊。此时,这优美的词句,不但抚慰着她身上的伤痛,也点醒了她曾经迷惑的心灵。
开慧像是突然敏悟,这首词,看起来像回忆新民学会那段生活,实际上,毛泽东从此为过去的书生意气画上了一个句号。他告别了纯粹抒写个人情感的写作时代,从此,具体沉实的历史使命感构成他诗歌的主旋律。
开慧当然知道,又绝不是一首词的创作,她的夫君就在写出这首大气磅礴的词之后,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革命。而自己的生命和理想,从此被染上一层金光闪耀的光芒。
在杨开慧眼里,这又验证了她非凡的眼光和独特的追求。她从崇拜、爱慕、跟随毛泽东那天起,就无怨无悔地付出、心甘情愿地牺牲,因为她知道:毛泽东,是“独立寒秋,湘江北去”中“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毛泽东;是“风华正茂,指点江山”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毛泽东。多少年后,即使她为毛泽东牺牲了,可历史证明了她非凡的眼力:当井岗山革命根据地的艰苦卓绝,长征路上雪山草地的苍茫,陕北窑洞长夜不灭的灯光,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的波澜壮阔,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风雨苍黄和新生共和国辉煌灿烂的礼花,传奇而完整地创造出一个伟大的革命家、军事家、战略家、思想家、政治家时,杨开慧当然只有欣慰——
一个女人爱上一个旷世伟才,一个妻子成就一个国之栋梁。与其说,每个人都有遗憾,自己为家和民族事业吃太多苦、受太多难,甚至过早离世,但相对成就伟大丈夫与民族大业,这些牺牲都太值得、太应该,还有什么付出能与这些种得到,抗衡!
可是,在这之前,自己怎么就在情感的小圈子里纠结和徘徊,总也走不出来。现在,她像走出牢笼,走到一个无限大的广阔天地,她看到了伟岸的高山,她看到了奔腾的大海,她看到了能托载她驶向胜利和成功彼岸的巨舟。
原来,她杨开慧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遇上了一位了不起的男人,并有幸成为他的妻子。那个男人的生命原本就不属于某一个人,更不属于某一个女人。那位在苦难大地上用枪作诗的男人,他的生命只属于这片苦难的大地。自己有幸与这个的男人结为夫妻,已是命运对她的——最大恩赐。
就在那个刑讯室里,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杨开慧曾想寻找信仰之外的某种支撑力量,却一直没有找到。现在,她突然找到了——那就是,能抵抗一切摧残力量的支点,能与一切牺牲匹敌的砝码——守住丈夫的尊严!
守护这个尊严,就是守护一段历史的尊严;
守护这个尊严,就是守护我们国家的尊严;
守护这个尊严,就是守护灾难深重的民族尊严。
这个男人的尊严,像他生命轨迹,必定与共和国历史同在,与我们伟大民族的尊严同在!
彻底通畅的杨开慧像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随后又经历的两次严刑拷打,跟前三次受刑不同,杨开慧再没有因为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喊。她是毛泽东的妻子,毛泽东的妻子应该是优雅高贵的,应该是从容淡定的,应该是无可挑剔的。长期以来,她一直梦想做一个完美女人,而现在,极端的酷刑给了她一个表现与展示完美的特殊机会。她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失态,更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失格。她要让敌人看看,毛泽东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接下篇)

作者:余艳来源:上善若水网